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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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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開頭, 位於北方的燕城仍然沈睡於冗長的冬季裏,但某些不起眼的細微之處已能窺見初春的影子。

譬如石臺邊沿的嫩草, 又譬如屋檐上掠過的燕影, 又或者格外賞臉的午後陽光。

葉汲交疊雙腿躺在藤椅上, 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搭著一把破破爛爛的蒲扇,左手撈著個紫砂茶壺, 右手隨意垂落在腿側,一臺不知道從哪個舊貨市場角落裏淘出來的老式收音機咿咿呀呀唱著腔調婉轉的京劇。

一唱就是半天, 要是有人走進來,看著半天紋絲未動的這個人,準以為躺在椅子上的是具帥氣逼人的屍體。

四合院的鐵門咯吱響了一聲,兔猻背著大包小包磕磕絆絆地滾進來, 欲言又止地看著藤椅上的橫屍:“三大爺~中午吃紅燒牛肉面, 還是雞肉焗飯呀~”

男人慵懶沙啞的聲音從蒲扇下傳出:“你是不是吸霧霾吸壞腦子了?一個快兩千歲的妖精吃個屁的飯,裝得和個人似的。”

兔猻被訓得眼觀鼻鼻觀心,抱著食材原地磨了半天爪子, 小聲說:“二大爺以前常說,在人間過日子就得像個人……”

蒲扇嗖地一下,快如飛刀削向它的腦袋。

卻沒有意料之中的慘叫聲。

葉汲不爽地睜開眼,陽光炫得他眼花,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兔猻身後站著的是步蕨,白衣翩然, 只不過缺少了幾分溫潤如玉的味道。

可見師徒到底是師徒,耳濡目染久了, 氣質總有幾分相似。

沈元幫兔猻提著個袋子,站在沈羨旁邊,一手還抓著蒲扇,好奇地打量這座違背自然規律的四合院。對上葉汲冷冰冰的雙眼,朝氣蓬勃地打了聲招呼:“師公!好久沒見呀!”

葉汲:“……”

“你們滾過來做什麽,找死嗎?”葉汲筆直地躺回藤椅上,光從外表看,男人打理得清爽整潔,甚至潛移默化地受到某人影響,收斂了剛從部隊出來的兵痞氣,乍一看像個悠閑度假的成功人士。但他躺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下,冰雪一樣冷漠的氣息覆蓋住他全身,仿佛將他與這個世界完完全全地隔絕,如同一截沒有生氣的死木,浮動在自己的深海上。

沈羨沒有理他,和兔猻抱著食材徑自去廚房。很快,廚房裏響起了噹噹噹的剁肉聲,成為這個死寂的家裏唯一鮮活的聲音。

沈元厚著臉皮地繞著院子打了個轉,撥弄撥弄地小池塘裏的荷花,逗逗肥得快游不動的鯉魚。大概是狐貍的天性作祟,在看到肥嘟嘟的錦鯉時他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爪子無意識地在鯉魚背上滑來滑去。

“爪子不想要了,盡管抓”

沈元嚇得縮回了手,腆著臉蹭蹭地挨到葉汲的藤椅旁,小心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師公~”

“……”葉汲閉著眼沈默了幾秒,“滾。”

沈元臉上擺出個“QAQ”表情:“師公你好兇~”

“……”葉汲被他酸得毛骨悚然,一聲不吭劈手為刀,斬向沈元的腦袋。

這一斬,嚇了他一大跳。

手下軟乎乎的觸感絕對不屬於人類,他變刀為爪,抓起毛茸茸的一坨。

冷厲的視線落在小狐貍的臉上,沈元立即乖巧垂下雙耳,縮起前爪,沖他甜甜地“喵”了一聲~

“……”葉汲冷冷地看他:“好好的狐貍,裝什麽貓?”

沈元悵惘地說:“誰讓現在流行吸貓呢,會喵的寵物最好命。”

葉汲的神情難以形容,甩手將它扔了出去。不想,沒扔成功,沈元四爪並用牢牢抱住他的胳膊。葉汲危險地瞇起眼:“滾開。”

沈元委屈巴巴地又“喵”了一聲,見葉汲神情不對,馬上擺正臉色:“師公!”

葉汲堪堪剎住將它十八般吊打的手,揚起一邊眉峰,整張臉充滿了不耐煩的暴躁。

沈元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師公,你這樣我們很擔心。”

“你們?”葉汲嘲諷地笑笑,“擔心我抑郁過度,憋在家裏玩自殺嗎?”

“不是……”沈元耷拉著耳朵,對對爪子,“冬無衣說他怕你被刺激過度,產生反社會人格,出去危害社會公共治安。”它飛快地瞄了葉汲一眼,“他還說你有前科,所以才讓我們來看看。師公啊,其實我不擔心你會反社會,我就是覺得你這樣,師祖要是知道了會傷心的。”

葉汲一言不發地坐在葡萄架上,深刻的五官看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過了很久,他將沈元拋在地上,握著茶壺往書房走去,淡淡地說:“別想著套我的話。”過了一會,男人的嗤笑輕不可聞地飄來,“他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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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汲回來得很突兀。

從他被步蕨出其不意地帶走後,冬無衣他們在過度震驚後逐漸接受事實,鋪墊了許多心理準備。

比方說步蕨其實有某種苦衷,借此脫身而出,和葉汲避世隱居去了;又比方說,步蕨囚禁了葉汲,每天對他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把他當爐鼎吸幹了;最慘不過是步蕨不堪受辱,獸性大發一刀捅死了這個每天把他壓在下面的三弟。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以上三種猜測都搭了一些邊。

在葉汲突然出現在小別墅後,躲起來的天地統一戰線成員又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可當葉汲沈默地在二樓他和步蕨房間待了半天後,他抱著那把名為載川的琴回到自己的四合小院。

之後冬無衣想盡辦法都沒撬開他的嘴,得知步蕨的下落。

天地陷入一段短暫平靜的時光,之前慘痛的種種仿佛隨著覆蘇的大地煙消雲散,連同步蕨那個人的存在。

葉汲愈發深居簡出,冬無衣他們來看他時,他就一個人睡在葡萄架的藤椅上,一睡半天。

外界的任何動靜都引起不了他絲毫的註意,他像自顧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自己的夢魘裏。

夢魘裏反覆重播那一天的畫面,他是一個冷眼旁觀的人,站在畫面之外,以一種冷靜到殘忍的表情看著發生的一切。

一張桌子的距離,步蕨站在他對面,無聲地朝他微笑。大股的鮮血從他胸前噴湧而出,空洞的傷口裏只有絞斷的血肉和肋骨,沒有原本應該存在的心臟。

他恍然大悟,步蕨根本沒有和他換心。這一切只是一場單純的饋贈,而不是交換。

步蕨把地心與他的心臟融合在了一起,完完整整地贈與了他。

沒有找到地心的炎魔雷霆震怒,不知是怒自己的後裔戲弄自己,還是怒步蕨自始至終的漠然。他掐住步蕨纖細的脖子,迫使他屈下身腰朝向他,手指沿著胸口的傷口慢慢挑動卷曲的筋肉,親昵地說:“寶貝兒,你真要和爸爸作對到底嗎?我可以容忍你一次的大逆不道,就當你是青春叛逆期了。可是這一次我不會再包容你的任性了,把地心交出來,或許我會考慮再原諒你一次。”

步蕨的身體無法遏制地微微抽搐,雙頰青中泛白,生理性的淚水從眼眶裏漫出。他沒有躲避炎魔的眼神,而是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露出咧開滿嘴的鮮血,露出一個微笑:“去死吧你。”

炎魔也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探入他胸口,生生地折斷了一截肋骨,連骨帶肉地從他身上扯下來。

劇烈地痛楚讓步蕨咬碎嘴角,他沒有發出慘叫,只是極為緩慢地轉過頭,看了破碎的鏡像最後一眼,他無聲地張張了嘴。

葉汲透過淚水,看見他說:“再見。”

再見,我親愛的弟弟。

再見,我親愛的戀人。

你泅渡過時間的長河,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牽著我的手從泰山走向這燈火人間,予我愛與陪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葉汲自虐地放任自己沈淪在離別前的那一幕噩夢裏,只有在夢中他才能看見那張他深愛的臉,那個他深愛的人。無數次,他想沖上前去揪起他質問,既然你愛我,既然你想起了丟失的那段記憶,那你怎麽狠得下心留下我一個人?

他得不到任何的回應,夢中的步蕨沐浴著陽光坐在藤椅上,朝他安靜溫柔地微笑。他聲嘶力竭的質問,激烈燃燒的怒火,觸及不到他分毫。最終他擡起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像許多次兩人在精辟歷經的性/事後他經常做的小動作一樣,依戀溫存地吻了吻他的鬢角:“再見。”

嘭,滾燙的鮮血濺入他眼中,世界被染成殷紅,步蕨的身影緩慢地沈入這片殷紅中,沈入到他無法抵達的遙遠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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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的敲門聲驚醒了葉汲的噩夢,他看著抓向前的手掌,五指僵硬地伸縮兩下,一把抓起桌上的硯臺砸在門上:“滾!”

驚天動地的一聲響,世界安靜了。

半分鐘後沈羨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在門外:“吃飯了。”

書房的門冷不丁地拉開,葉汲高大的身影剛一出現,一個拳頭帶著風砸向沈羨的臉。

以葉汲的正常速度沈羨躲開這一拳幾乎是不可能,沈羨意思意思地掙紮了一下,但沒想到葉汲的怒火正無處發洩,倒黴的他自個兒送上了門當了炮灰。

於是,端湯上桌的沈元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師父在半空飛過180度,摔在地上半天沒起來。

沈羨被一拳捶了半天才爬起來,默不作聲地拍去褲子上的泥土,依舊平靜地說:“吃飯了,師爹。”

這一聲“師爹”讓葉汲坐在餐廳裏。

從步蕨走後,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餐廳。

步蕨在這座房子裏居住的時間並不長,但奇異地處處留下了他的痕跡。藤椅邊紫砂茶壺,書房裏的古籍,餐桌上的長頸玻璃花瓶,花是粉色的,沒有步蕨神力的加持後枯萎得只剩下幾片幹巴巴的花瓣。

葉汲盯著枯黃的葉子,想起古久以前民間對於步蕨傳聞,道是只要念誦泰山府君的名號,便能令竭水湧泉,枯木生花,萬病千殃,傳言即愈。事實上當然沒有這麽神奇,但是步蕨確實經常運用神力點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

他說他沒有真正的心臟,流淌著炎魔的血液,將會是毀天滅地的元兇。

葉汲半個字都不信,他明明那麽溫柔盡心地愛護著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靈,包括愛著他……

“吃飯吃飯。”沈元將碗筷布置好,歡快地說,“這還是我和……”

他聲音戛然而止,葉汲出神地撫摸花瓶中枯萎的花枝,綠瑩瑩的光點無聲滲入葉脈,頹靡的枝葉迅速挺拔昂首。

這回不僅是沈元,連葉汲都微微驚愕地看著眨眼間滴著新鮮露水的鮮花。

“師父……”沈羨低低地說。

這是只有泰山府君才獨有的神力,葉汲擁有了地心,繼承他的神力並不意外。但是……

葉汲冷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步蕨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將神力一點點不動聲色地灌入他體內。他想起那些夜晚裏在床上熱情得不同尋常的步蕨,禁不住握拳抵著額頭抽著冷氣發笑,這種融合神力的辦法虧他想得出來啊,別出心裁得讓滿腦子黃色廢料的他都嘆為觀止。

步蕨親吻,擁抱著他的時候在想些什麽呢,數著這是他們僅剩的第幾次床上運動,還是算著和他離別的日子?

想一想,葉汲的心一陣陣抽著疼。

沈元銜著筷子膽戰心驚地看著葉汲一會怒一會笑,小聲對沈羨說:“師父,師公是不是痛心過度,得失心瘋了?要不要和趙朗他們打聲招呼,這麽兇殘的人形核武放出去,太可怕了。”

“可怕你個頭。”葉汲一筷子甩在他頭上,敲得沈元嗷嗷叫,“吃飯!”

吃完飯後沈元和兔猻自覺進廚房去洗碗,葉汲和沈羨在院子臺階上各蹲一方默默抽煙。

沈羨會抽煙,只是收了徒弟後自覺要做個好榜樣,所以不常抽。

但又被師父再次丟下的他心情煩悶,於是主動找葉汲要了一支煙。

葉汲看了他一眼,沒揍也沒罵,大方地分享了他一支,還借了他火。

煙霧裊裊裏,葉汲眉眼氤氳,深深吸了一口:“你師父曾經丟失過一段記憶。”

沈羨彈彈煙灰:“我知道。”

葉汲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心平氣和地和這小子蹲在一起抽煙聊天,但他心裏憋了太多的事。他不是步蕨,做不到像個沒有底的寶箱似的守著那麽多秘密,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逼得他快發瘋了,他又抽了一口:“那段記憶是他封印蛟龍時候的,那條蛟龍說起來和我還有點關聯。它在海中修行了近萬年,一直本本分分,我就沒當回事兒。結果有天我喝大了,在個山窩裏醉了幾個月沒回海裏看看,就讓那長蟲找到機會出來興風作浪。從東海淹到大陸,死了不計其數的人,據說亡靈差點把泰山苦倒了。你師父正好閉關出來,二話沒說抄家夥殺過去了。”

沈羨聽他師父說過這段經歷,但他師父對於自己的豐功偉績經常是一帶而過,從不多提。現在想想,可能是害羞吧,雖然害羞這個詞和步蕨掛不上邊。但自從他師父跟了葉三後,倒是偶爾面紅耳赤,不堪調戲的樣子。

媽的,便宜葉老三了,沈道君千年爆了一句粗口,表面上八風不動地繼續充當葉汲的樹洞:“然後呢?”

葉汲回憶往昔,神態滄桑又禁不住露出一點笑意:“然後你師父大概是歷五百年大劫沒多久,一時大意被那個蛟龍逮住機會傷到了他。當時他元神受損,忘記了前後一段時間的記憶。”

沈羨微微瞇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葉汲靦腆而得意地屈指一彈煙灰:“我想說,在此之前你師父就對我表白過了,只不過他忘了。”

“……”沈羨冷冷地扔下煙蒂,鞋底碾了碾,“你假酒喝多了吧。”

葉汲冷哼一聲:“就我說得喝大了那次,是我和你師父一同喝得酒。你師父的酒量不行,幾壇子下去就醉得不知人事,只管抱著我不放一個勁地笑。我當時吧,沒忍住就啵他一口。”

“然後呢?”

“然後就被他拎著從泰山府殿一路日到了黃泉眼,斷了我二十八根骨頭,差點連眼珠子都被他摁在黃泉水裏燒沒了。”葉汲點了根煙,肋下的骨頭仿佛還隱隱作痛,“你說有這麽日天草地的聖母嘛?”

沈羨內心放聲大笑,面上淡定如初:“你活該,”他了然地看著葉汲,將信將疑地問,“你就只親了他一口?”

葉汲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茬,瞇著眼回味了下不太確定道:“可能還薅了他下邊一把?”

“……”沈羨覺得只斷了他二十八根骨頭實在太便宜這貨了……

葉汲笑了笑,一縷輕煙繞過他的眉眼:“他揍完我後突然楞住了,湊上來親了我一口說‘老三,你真好看’。你知道他那個人很少說好聽的話,就這麽一句,我心想,栽了。”

沈羨聽著他師父和師爹的情史感覺很怪異,像是看喜劇,然後突然曲終人散,滿場笑聲散盡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他看了一眼葉汲,他以為這個男人哭了,卻發現他是在笑。

他哆嗦著抽掉最後一口煙,淡淡笑著說:“也是那句話讓我知道,你師父一直很寂寞。”

肩負著千山萬川,坐在泰山府殿之上看著靈魂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是為自己停留。

那是怎樣一種寂寞啊,葉汲想,他居然那麽遲才看出來。

真是該死。

作者有話要說:

六沒日到,日個五千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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